尚未寄出的米色信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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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ear 柃

近來好嗎？你是否還記得我？自從上次說了再見後，已經過了五年多了呢，平時雖然會使用手機給人發送郵件，但是藉由信紙傳達自己的感情，這卻從未有過。像這樣給你寫信，我還真的覺得有點丟臉呢！想像著回家後，發現信箱裡夾雜的數堆廣告信件中，有一封寄件人上寫著我名字的信封，不知道你會有什麼反應呢，困惑不解？不曉得是誰的惡作劇，然後直接扔掉；亦或是因著好奇而一個人偷偷打開來瞧瞧？與你相處那麼久以來，我想你大概只會抿嘴一笑，然後自然地打開信封吧！

還記得以前我與你身穿同樣式的校服在教室裡上課的情況，我望向你那小巧的臉龐，痴痴看著專心上課的你。偶爾察覺到我的視線，你也只是轉頭過來，然後輕輕地笑著，微微地歪著頭，我想你現在就是這樣笑著吧？宛如薰風般溫和。

你就像是花朵一般的人，徐徐的涼風拂動長髮和裙擺，冉冉飄搖著，就連周圍的空氣，也讓人感受到一種溫柔與安穩。

現在再去回想，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我去考Ｓ中學的美術班了。當時大概是座號編排的關係吧，你時常就坐在我右邊的座位，直到現在我還不時地轉頭看向右方發呆呢！

在上水彩課時你也總是拿著我的筆洗跑出去裝水，然後笑咪咪地說要和我共用，我已經想不起來是什麼原因讓你不想用自己的筆洗了，或許只是單純的嫌麻煩吧！

常常你也會主動問我，要不要吃你自己從家裡帶來的餅乾，我也會笑著說好，然後接過餅乾，我想你對同學大概都很好吧！有的時候老師要我們分組時，你也總說想要和我同一組，這大概也是因為剛好坐在隔壁方便討論吧！那時候的我的確是那麼想……。

後來有一次導師帶著我們全班到牧場寫生，我們乘著租來的遊覽車逐漸遠離學校。我選了後面倒數第二個位子坐下，也許是低鳴的引擎聲或是座椅皮革的老舊味道，還是車窗外站在紅綠燈下那老人的目光，我覺得我的心臟似乎只有靠著好像任何時候斷掉都不足為奇的，蜘蛛絲般細的血管懸掛在胸口，隨著車身上下晃動，我深怕它會啪嚓的一聲全部斷掉，一直懷著不安感。到達目的地後，老師請了每位同學一人一瓶玻璃瓶裝的冰牛奶，冰牛奶的蓋子是細繩纏繞一張薄薄的白紙片和塑膠片。老師說來這裡一定要喝過一次，好像是因為特別的香濃……。

儘管那天的空氣被太陽燒的炙熱，整個身子彷彿包覆著一層透明的膜，悶熱無比。話雖如此，視野卻異常的鮮明，每樣景物都令人目眩。之後我獨自一人帶著速寫本找尋觸動心弦的一片風景，走了半晌，找到了一張樹蔭下的長木椅，我用著殘留玻璃瓶冰冷觸感的手握著3B鉛筆，描繪著上面披蓋著一層厚厚綠苔的石階。

環視四周，映入眼簾的只有蒼茫土地上寥寥無幾的房屋，頓時有種被世人遺棄的感覺，腳邊草叢的蟲子窸窣的聲音和行人低聲交談的聲音一起傳到我耳裡，聽起來就像是說我壞話一般，異常刺耳。周圍也彷彿投來嫌惡的目光，直愣愣的盯著我。斑駁的樹幹、石砌的牆壁、盤旋天空的麻雀………，每樣事物都好像不接納我，把我視為闖入他們地盤的入侵者，散發令人窒息的氣息。我只能趕緊逃離這個令人不自覺低頭的詭異地方，我想只要找到同學，然後與他們說說話就可以揮去那中恐懼感吧！我邊安慰著自己可悲的心靈，邊踏著急促的步伐離去。

那時候我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萌生出那種想法，只覺得心頭被蒙上一層朦朧的恐怖感，然而在遇到你後，我又回到之前那原本的我了，恐怖感消失了。那時你坐在一家簡餐店前面的花壇上，仔細地描繪著眼前的景象，我踩著輕柔的步伐小心地坐在你左旁，朝著你的視線望去，遠方有座緩緩轉動的風車，那似乎有魔力正在攪動著我們周圍的空氣，現在你還記得那座風車嗎？那座有著巨大棕色扇葉的風車。

升上三年級，導師用著嚴肅的口吻訴說著即將來臨的大考，教室的氣氛隨著時間的流洩越發凝重，也許是感染了令人窒息的氣氛，逐漸地，聽不到你那銀鈴般清脆的聲音，雖然與你打招呼時你也會用那雙澄澈的黑眸，溫柔而善意的望向我，揮動雪白的手臂，眼睛卻似乎沒有聚焦在我身上，並且彷彿隱藏著強烈的悲傷，而那悲傷卻好像不願被除了我以外的同學所發覺。我開始對週遭的同學感到不安，每個人都掛著彷彿藏著什麼的微笑，冷峻的眼神，那種微笑令我毛骨悚然。依然坐在我右邊的你也似乎散發著陌生人的氣息，但是我卻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熟悉氣氛。

六月過去了，開始習慣了不去學校的日子。飄著塵埃的光束射入我的房間，使得房內擺設的輪廓變得曖昧不明。早晨，我瑟縮著腳坐在鋪著墨綠的單人床上，撫摸被窩裡遺留的暖意，想像那是學校午休結束後，木桌上柔弱的殘溫。我閉上眼睛幻想，微開的窗簾間滲入陽光，徐徐涼風拂過皮膚，耳邊彷彿也迴響著上課鐘，圍繞在桌椅旁的同學，瞇成弧線的眼睛，張大的紅脣，陶瓷般的白牙，源源不絕的愉悅談笑聲………，那宛如隔著一層半透明的白膜呈現在眼前，耳朵也充斥著各種不同的嘈雜人聲，其中我只能辨別出來你清澈的聲音。

白膜中你的臉孔也比其他人鮮明，不斷笑著與我講話，不知道在講什麼的我也只好看著你微笑。然而你的聲音卻開始放大，變得急促，也愈來愈模糊，就像是壞掉的收音機發出的尖銳聲響。你的五官也開始扭曲，膨脹變形，周圍的景象融合成絢麗的色彩，吞噬般的猛然朝我襲來。這時候我趕緊睜開眼睛，迫使房間的景象映入我的眼簾，把那悚然的幻想覆蓋、壓抑過去，緩和我異常加速的心跳。

等到冷靜下來之後，我開始在想，為什麼我只能清楚地聽到你的聲音，也只能看清楚你的臉，難道是我下意識中想再見到你？因為你對我來說非常重要，我卻不自覺，直到你已經不再出現於我的生活中時，這時我才知道是你在支撐著我那軟弱的心靈。儼然是手錶上那看似不重要的撞針，少了撞針的手錶一點一滴的與時間脫軌，以似有若無的速度漸漸步向荒蕪。

偷偷地，它在無形中悄然成長，一粒黑褐色種子在角落吸取心中的恐懼不安，日復一日。而那一天它綻放了黑色的翅膀，不斷振翅想要衝破我微弱的理性。從前，我都以為自己是大家眼中含蓄靦腆的開朗小孩，那卻只是父母從小灌輸給我的觀念，慢慢形成一個牢固的面具。面具用微笑包裝著、欺騙著自然的情感，以為只要微笑就可以挪去所有的隔閡，但那其實只是謊言與謊言的交流罷了。現在則因著不斷成長的壓力粉碎了面具，露出久未面世、渴望自由的蒼白臉龐。彷如是層疊在牆角的書堆，一直往天花板延伸，期待哪天的傾斜，釋放積壓已久的壓力，而那墜落的瞬間將會有無比的喜悅湧現，是一種豁然開朗、自由奔放的感覺，幸福也許就是那樣吧？

之所以會突然寄信給你，是因為我發現自己內心即將要被黑色的藤蔓給完全淹沒，它在身體內部無限擴大，好像有一天會從喉嚨深處伸出，然後把我整個吞噬，完全地被支配。以前只要看著你如花綻放的笑容，一切的陰霾都會煙消雲散，但隨著藤蔓的孳生，你的笑容好像有了情緒，漸漸地變得悲傷，變得不再令人悸動，這時才發現你其實和我是類似的人，像小丑一樣的笑著，不斷地笑著，用著虛偽的表像，掩藏不願人知的悲哀活在世上，所以我才會被你吸引，就像你接近我一樣。

現在的我只希望能夠再一次看到你的笑容，那種由內心而發，彷彿可以溶化一切不安的笑容，我想，如果我能看見這樣的你，我應該就可以得到救贖了吧！因為同樣是小丑的我見到你幸福的表情，我也大概也可以得到幸福吧！你呢？你已經得到救贖了嗎？

1995, 11, 04

峋

念完信後我輕輕地把信紙闔上，放回米色的信封。同時，柃的眼前逐漸模糊，意識也隨風而逝，悄然失去靈魂的軀殼沉甸甸地躺在純白色的床舖，臉上洋溢著安然與滿足。在這刹那我們都得到了救贖。

我注視著柃早已失去光芒的雙眸，這就是之前注視著我悲傷的雙眼吧？中學的時候柃大概就已經發覺，她眼前的視野就像是照片上那逐漸逝去的色彩，一點一滴地剝落，最後只剩下無垠的黑。對於學習美術的她，這就等於是被宣判了死刑。潔白房間裡飄散著淡淡酒精的氣味，剔透的點滴規律地落下，門外傳來金屬推車滾輪與地板摩擦的聲音………。能與你在一起是最幸福的，這樣子我應該就不再會感到恐懼了吧！我擁著與空氣同樣逐漸發冷的柃的身體，無聲地任憑時間與溫度緩緩流瀉，那一切似乎非常祥和，令人安然地忘卻過去。你告訴我你只能藉由通向死亡才能得到救贖，而我的救贖則是你被拯救後自然流露的幸福表情。